都读书记之八
作者:苏枕书 作家,日本京都
(出处不详,从 Google Cache 中取回备份。)
去年年末,在影院看了高畑勋的《辉夜姬物语》,念念不忘。据说,五十多年前,高畑刚进东映动画时,内田吐梦就想拍摄《竹取物语》,但最终搁浅,现在高畑交出了作业。画面大片留白,线条保留了铅笔稿拙朴生动的姿态,与早年中国惊鸿一瞥的水墨动画似有某种相通的情趣。奈良美智形容:“看的过程一直感到湿度,这反映了日本独特的气候,唤醒我孩提时代的记忆。”高畑则表示:“跃动、未经雕琢的线条,有‘未完稿’的感觉,给人许多想象空间,可唤醒想象力与记忆。”他东大时的师兄、日本美术史学家辻惟雄赞美影片“完全是绘卷一样”。
早在十五年前,高畑就写过一本《十二世纪的动画———国宝绘卷中所见电影与动画内容》,分析《信贵山缘起绘卷》、《伴大纳言绘词》、《彦火火出现尊绘卷》、《鸟兽人物戏画》等传世名作,解释日本绘卷独特的时间感与空间感。他认为,西方传统绘画,往往是在封闭小宇宙内将细节、光线等发挥到极致。而日本绘卷是开放、流动、空白、不定的。随着卷子徐徐打开,视线移动,仿佛是电影的效果。《辉夜姬物语》的确参考了大量绘卷,有很多令人会心一笑的致敬细节,如影片坐在廊下的乌帽子贵族背影,浑似十二世纪《源氏物语绘卷》中薰君的姿态。纵深的清凉殿垂挂的竹帘,则完全来自《伴大纳言绘卷》。接引辉夜姬还月宫的天人,可以在诸多佛教类接引图、天女图中找到源头。
影片源自耳熟能详的《竹取物语》,出现在伐竹翁眼前的辉夜姬,是小小的女孩,被老人抱回家后,变成婴孩模样,哭泣、饥饿,需要老夫妇无微不至的照顾,直到长成美丽出尘的少女。奈良美智评价辉夜姬幼年的状态,说想起自己从山里老家刚到东京时的孤独感。折口信夫在《日本的创意》中,以辉夜姬、《丹后国风土记》的姬神、《源氏物语》的紫姬为例,称“养育神圣的女性,待其成长,完成神格,是日本养育神灵的物语模式之一”。幼弱的神灵,需要在人的守护、帮助下才能成长,周作人举柳田国男所云日本“神人和融”的状态,说“这在中国绝少见”。近年大受欢迎的漫画《夏目友人帐》中,也有许多脆弱、甚至无用的神与妖怪,要寻求人的帮助才能回到自己的故乡,或达成某种心愿。
辉夜姬在山野的成长,非常奇妙、迅速,草木荣枯,花开有声,天地万物都在她新奇愉悦的眼中。动人的四季风物之变化,也是日人一贯擅长的题材。但长成少女后却很不顺利。养父母领她来到象征欲望、权力的京城,面对殿阁楼台、华衣丽服,她出于本能地雀跃。但随之到来的是种种上流社会的规范与约束,拔眉、染齿、习字、练琴,以便应对贵族们的追求。成长的奇迹中断了,忧郁伤感的辉夜姬,像是《源氏物语》中高贵的女子们,将悲哀情绪隐于重帘之后。
说来,《源氏物语》同《竹取物语》的确关系匪浅。《源氏物语》中说《竹取物语》是“物语诞生之始祖”。《宇治十帖》后半部登场的浮舟,也常被拿来与辉夜姬比较。陷于薰君与匂宫二人情爱之间的浮舟决心蹈水赴死,为横川僧都所救,后剃度出家。僧都的救赎可对应伐竹翁的养育。身份高贵者为赎罪而流放,如光源氏赴须磨,在原业平去东国,日文叫做“贵种流离谭”模式,辉夜姬也是获罪于月宫,被下至凡尘。
“辉夜姬的罪与罚”,亦为高畑最想表达的主题,但影片中并未明言。见到人间种种污秽,经历世上爱别离苦,是辉夜姬所受的惩罚。薰君后来要接浮舟回京城,但她拒绝再见,故事就此结束,余韵不尽,与辉夜姬最终返宫又不同。原故事中,换了羽衣的辉夜姬忘记人间一切,人间的爱慕者虽得她赠不死药,却因不能再见她而拒绝服药登仙,宁愿在长久思念苦痛的人世。
羽化登仙的故事,在我国更是不胜枚举。受罚而赎罪人间,也属常见模式。比如《墉城集仙录》中的杜兰香,“有渔父者,于湘江洞庭投纶自给。一旦,于洞庭之岸闻儿啼哭声,四顾无人,惟三岁女子在于岸侧。渔父怜而举之,还家。养育十余岁,天资奇伟,灵颜殊莹,迨天人也。忽有青童灵人,自空玄而下,来集其家,携女而去,临升天谓其父曰,我仙女杜兰香也,有过谪于人间。玄期有限,今将去矣。于是凌空而去”。所不同的,道教故事多奇妙灵验,一人升仙,周围虔心修炼者往往也能得道。杜兰香后来降至洞庭张硕家,“授以举形飞化之道,硕亦得仙”,不同于《竹取物语》中在富士山头烧去不死药的做法。
在高畑那里,又有一番解释。他认为,辉夜姬的“罪”,就是对人间的渴望与好奇。不知听哪位下过凡尘的天女讲起记忆中残存的凡间片段,身处清凉寂静的月宫,自然憧憬锦绣丰满的人世。于是受罚到人间,最后满含恋恨,抗拒又无奈地披上羽衣。虽然刹那神色清明,无悲无喜,但回首人间,总还有些许前世记忆。待她回宫,大概又会将此吉光片羽泄露给下一位天人,由是罪与罚周而复始。
高畑为影片写的童谣中,有一句“鸟虫兽,草木花,盛开、结果、凋零,出生、养育、死去,风吹、雨落、水车转动,顺次轮流,生命苏醒”。“顺次轮流”(せんぐり),不是常用词,高畑说,最初是从小津安二郎的《小早川家之秋》里知道的。片尾小早川家主人急逝,河滩上的老夫妇,遥望火葬场烟囱升起的浓烟,笠智众扮演的老人道:“但是,就算死了又死,之后的之后,还是可以轮回再轮回(せんぐり),回到这个世上。”望月优子的老妇道:“是啊,但愿如此。”这段对话风格强烈,是小津刻意强调、表达的无常观,恰可对应好奇、爱慕、惩罚、沉迷、遗忘——— 如此了无穷尽的“罪与罚”。